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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一开始不叫瘸子,他是在一颗子弹射进他大腿根之后,才叫瘸子的。
那是深夜。下雪。日本料亭的门旁立着一个小灯笼。灯泡在风雪中摇晃着一坨昏黄的光亮,像一个半熟的蛋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在水里稀释。雪下得太大了,甚至分辨不出对面走过来的人的脸。当汽车轱辘碾压着积雪驶近料亭,灯光映出汽车里下来那人的半只右耳朵时,隐藏在料亭和烟馆胡同里的瘸子在雪里浮现。
他把手从衣服里举起来,衣服下盖着一只镜面匣子,他把满膛的子弹都射在灯光下的那具身体上。然后,他扔掉枪开始跑,好像跑了很久,却没跑出长长的大同街道。
后来,一颗子弹从后面追上他,钻进他的大腿根儿。他踉跄了一下,脑门儿一凉,觉得裤裆里的风飕飕的,瘆得很。慌乱的奔跑中,他没有减,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裤裆,家伙儿还齐全,那就继续跑!
瘸子开枪杀的是日本人,是日本驻扎在新城的宪兵队队长大岛6太郎。他认为他没有杀错人,不会错的,大岛6太郎的耳朵少了半边,刚才那张脸的右耳朵就少了半边。即使没有那半个耳朵,瘸子也能认出大岛6太郎,就是把大岛6太郎扒了皮,瘸子也认识他的瓤!瘸子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也是大岛6太郎的士兵给他留下的。刀尖从左耳一直划到左眼角,差点儿把他的左眼珠子挑出来。
瘸子打小皮实,在垃圾堆里躺了几天,眼角的疤瘌结下了,但眼珠子还照样能骨碌碌地转动,看人也不差事儿。他开始上街要饭,要饭的地点是绕着新城的日本宪兵队方圆一里地转悠。要到了半拉窝头,他就塞进肚子里。没要到,夜晚他就跑到桥墩子下捧两捧江水灌进肚子。他皮实,三天不吃饭照样能拉开枪栓。
枪是他夜里用刀子杀了一个日本宪兵抢来的。日本宪兵的尸体则拖到江边,坠上石头沉到了江底。
瘸子终于掌握了宪兵队队长大岛6太郎每天出行的规律。大岛6太郎轻易不出门,出门都是坐车,如果是汽车,汽车后面就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如果是军用卡车,卡车后面也会装着满登登的持枪荷弹的宪兵。瘸子没有下手的机会。但也有例外,就是一个礼拜大岛6太郎会有一天晚上去日本的料亭喝酒改善伙食,随从不会过五个人。足足三个月,瘸子从秋天麦子金黄等到隆冬大雪飘飞,终于等到了这个暗杀大岛6太郎的机会。
瘸子一直向前奔跑,呼啸的风和飘飞的雪从他身旁掠过,两只腿好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停不下来了,一直一直地奔跑。三个月前的往事就呼啦啦地从他眼前一点点地展开,再展开,像一面迎风摇曳的战旗……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凌晨,奉天陷落的第二天,宽城子北大营遭到日军大岛联队的围攻。子弹射进来了,身穿军装的周营长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营门前,不躲、不避、不退,也不进攻,因为上面接到少帅的命令,不抵抗,不撤退。那只能站着死!一个营,六百来号人,被子弹扫倒了一片,最先倒地的是周营长。瘸子是营长的警卫员,他带人砸开被上面锁进军火库的枪支弹药,枪栓还没拉开的兄弟就又被闯进来的关东军一个个射倒,一个个战友横七竖八地栽倒在地上。瘸子只来得及把满膛的子弹打光,射倒了五个日本兵,就倒在满地的尸体上。后来他苏醒了,他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日本兵锃亮的军靴,军靴从东北军士兵的尸体上踩过。有些兄弟还不是尸体,锋利的刺刀捅进去,就把他们变成了尸体。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仇恨呢?充塞着瘸子的心,好像一个熊熊燃烧的汽油桶,把他炙烤得像要烧成灰烬!
是一场大雨救了瘸子。大雨越下越大,收尸的日本兵不耐烦地在东北军的尸体上浇上汽油,点燃,就跑回一旁的军车里。瘸子在大火中等到卡车开走了,才爬了出去。
瘸子再次醒来时,是在垃圾堆里,一只耗子沿着他身上的血爬上他的脸,咬疼了他脸上的伤疤。他一把捏住耗子,却慢慢地松开手,看着耗子在垃圾堆里钻入钻出。耗子能活,他也能活。
瘸子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杀死时任大岛联队队长的大岛6太郎,杀死自己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
现在,瘸子的仇报了,他射杀了大岛6太郎,他的身体忽然轻松了,像一片雪花那么轻松,甚至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着……
第一个叫瘸子的人,是老六。
那天傍晚,老六去窗前的柴禾垛里拿柴禾。第一把柴禾薅得好好的,第二把就带着血,老六还纳闷呢,什么样的柴禾还会出血呀,不是出鬼了吧?第三把就薅出一只人手来,带着血,还真有鬼。老六自认胆大,就把那只带血的手用力一拽,瘸子就从柴禾垛里出来了。
老六顺手把夏天支门的棍子抡起来要打瘸子,然后现瘸子不用打,自己躺地上了,跟癞皮狗似的,浑身都是血和泥,看不出多少人模样。老六恶心死了,扯着瘸子的两条腿想把他拖到大街上,但忽然想起死去的母亲信佛,佛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把瘸子拖回自家炕上。
瘸子三个月来没吃什么东西,身子轻,老六像拖死狗似的把瘸子拖拽到床上,扒掉他的衣服,看到大腿根上有个窟窿,血最多。于是锁了门,向后走了两条街,把劁猪的杨二迷糊找来了,也没说干啥,就说把你劁猪的家伙都带齐,就领着杨二迷糊走。
杨二迷糊看到老六床上赤条条地躺着个血糊糊的人,惊慌地看着老六,说:“搁哪整的血人——你让我把他给劁了?”
老六说:“扯啥犊子呀?他是人,不是猪。劁啥?没长眼睛啊?看不见他大腿根子有个血窟窿?让你给治治!”
老六捅开灶膛,开始烧水。杨二迷糊跟到外屋,着急地说:“我就会劁猪,哪会治病啊?”
老六说:“兽医也是医生,谁让我就认识你一个医生?不找你我找谁?”
杨二迷糊急得直搓手,说:“我哪有给人治病的本事,老妹你可太高看我了。”
杨二迷糊要走。老六从碗架子里掏出半瓶老白干,说:“看来这酒我是白给你留了,你走也行,这酒我丢到外面给黄鼠狼喝。”
杨二迷糊的外号就是喝酒得来的,一见酒就挪不动步,他一看酒瓶里还有半瓶,够醉一回的了,于是挽起袖子干活,治不好还治不坏吗?
瘸子的大腿根中了一颗子弹,但子弹在肉里穿了个透亮过,没在肉里留着。杨二迷糊拿着破布沾了盐水在伤口上捅了捅,又在伤口上撒了点给猪上的消炎止疼药,把血擦干净,就揣起半瓶酒走了。走前对老六说:“伤口就那么晾着,好得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问,“是你啥人呢?”
老六不客气地把杨二迷糊推出门,但又一想,怕他出去乱嚼舌头,就推开门对他说:“我二爷家的三叔家的小舅子。”
瘸子半夜疼醒了,睁开眼黑乎乎的。他动了动,旁边有人在黑暗中说:“别乱动,你伤着要害了。”瘸子渴,饿,好像杀了大岛6太郎之后,他什么感觉都回来了,知道难受了,三个来月他头一次感到渴,感到饿,感到疼,还有屁股下面的炕烧得烫屁股。
老六拽一把灯绳,灯亮了。老六也不看瘸子,却好像啥都知道,把一晚热在锅里的疙瘩汤端过来,一勺勺地喂瘸子吃。瘸子不饿不渴了,又开始睡。睡之前还嘟囔了一句:“炕太热了。”
站在地上的老六看着炕上睡得像死猪似的瘸子,不高兴地说:“事儿还不少!”但还是用力把瘸子身下铺的褥子拽到炕边。
瘸子再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看到炕头躺着个大姑娘,吓了一跳。他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却现被窝里的自己光溜溜的,更吓了一跳。这身行头咋出来见人?何况是姑娘?瘸子怔住了,救自己的莫非是这个姑娘?
老六是个姑娘,十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就是瘦得前胸快贴后背了,面黄肌瘦。倒是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黑宝石。两只狗交配她瞧见过,杨二迷糊劁猪她也瞧见过,爷们的身体她倒是没瞧见,但昨夜瞧见了,跟狗和猪也没啥两样。她看瘸子擦干净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颇为恼火,说:“扯啥犊子啊!该脸红的是我不是你!”
她拍拍身上的衣服,穿好鞋子跳下地,在早晨的阳光里用木梳梳着头,麻利地编上辫子,然后把长长的大辫子往后背上一甩,给瘸子扔下一句话:“要不是为了我妈,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呢!”老六围上一条红围脖,戴上红毛线织的手套,出门走了,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
二、狡倭寇
老六去酱菜园干活了。
老六家在新城的城北,离北环路还有两条街。东侧隔一条街一条沟渠,就是护城河,河下面是东大坡,遍地的坟圈子。以前这一片都是大户的菜园子,经历几十年的变迁,这里都盖上了一溜溜的小土房,上面斜斜地坐着一个大长烟囱。清早,街道上卖柴禾的,卖豆包的,卖水豆腐的,卖馄饨的,推车挑担,时走时停,吆喝一声,嘴里就冒出一股直通通的哈气。家家户户房顶上的烟囱也冒着缕缕青烟,随风荡漾着,飘进看不见的天空。远处的铁轨上“咣当咣当”地开过一列小火车,把小城里的乌鸦惊动了,簇黑的乌鸦成片地飞起来,逃命似的掠过城市的上空,飞入远方的青烟里。
老六用脚尖踢打着路边的石子,去城南的酱菜园。一路跟成衣铺的老何头、剃头棚的葛师傅、烟馆打更的阿四打招呼。阿四的眼屎还没来得及擦呢,伸着两手伸懒腰,一边张着大嘴打哈欠,露出一颗金牙,好像故意向人炫耀似的。有两个描眉扫鬓的舞女披着大衣露着光光的脚杆儿,去街边的馄饨摊吃馄饨,坐在长条凳上,毫不避忌地谈论昨夜的客人大方还是小气。
母亲病逝后,老六不得不从学校退学,帮着父亲料理家务。老六的父亲开着一个小皮货栈,虽然没多少进项,但还能养活两口人。可三个月前,日本人攻陷宽城子大营那天,父亲一早去城北收皮子,就再没回来。后来,酱菜园的老板武大郎跟老六讲过当天城北的情形,日本人把宽城子大营打下来后,用机枪把俘虏都“突突”了,没死透的再用刺刀捅个二遍,担心还有喘气的,最后浇上汽油烧了。附近的百姓不明白咋回事,跟着伤兵往城外跑,结果小鬼子不管伤兵还是百姓,一律用机枪耧了。武大郎说:“老六,我估计你爸在城北收皮子,也被日本人的子弹给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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