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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柱给锁子打了一会气儿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虽然锁子始终没有说话,但赢柱还是从锁子那双黑黑的眼睛里看出了默许。赢柱走了以后,锁子进屋先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见父亲依旧闭着眼睡着,才放下心来。他默默地引着炉子,从笸箩里拿出昨日为父亲抓的草药,想为他熬药。当他的眼光无意间落到昨天抓药剩下的那一小卷钱时,他的心就狂跳不止了。他又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依旧睡着,便偷偷地把钱塞进衣兜里,然后没事似的继续熬药。浓重的药味不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屋子,此时此刻,在炉边熬药的锁子并没有看到,一滴浊泪从父亲的眼角边慢慢地流了下来。
宋大耍的心如同锅中的草药,正饱受煎熬。刚才赢柱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猛然冲向脑际:“完了,完了!”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天,虽然锁子一直都没承认他去玩牌了,但宋大耍的心里却一直在猜疑。他之所以没刨根问底地问下去,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他强迫自己相信:锁子没有去玩牌!然而,赢柱的话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就把他的幻想击灭了。宋大耍浑身冷。
熬完药,锁子就默默地坐在宋大耍的身边,等着他起来吃药。宋大耍睁开眼,见锁子坐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眼泪就又下来了,锁子见他醒了,便把药端到他身边,轻轻地把他扶起来,把药送到他的嘴边,一勺一勺地把药送到他的嘴里。
喂完了药后,锁子便去忙别的了。宋大耍坐在炕上,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可就是说不出来。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忙——锁子已经很高了,他已经十六岁了,门里门外走时都得低头了,不然就得磕碰脑袋。
唉,锁子什么时候长大的呢?宋大耍感慨万分。
那天,一直到夜幕降临,宋大耍也没说什么。吃完晚饭,宋大耍怕锁子走,便一个劲地给锁子安排活计,一会儿让锁子过来给自己捶腿,一会儿让锁子给自己捉虱子……无论让锁子干啥,锁子都乖乖地干,一点儿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
看天不早了,宋大耍就让锁子帮自己脱了衣服躺下来,他看锁子并没有躺下来的意思,便让锁子也脱衣服躺下来睡。锁子就真的脱了衣服躺下来睡了,那乖觉的样子就像一只听话的小绵羊。
宋大耍看了看他,长叹一口气,说:“锁子,爹要是死了,就是你给气死的!”说得锁子愣了一愣。
外面天已经很黑了,宋大耍便想:也许锁子不再去玩牌了!这样想着想着,他就睡过去了。半夜里,他突然醒来,先就看了看锁子的被窝儿,那被窝竟然空了!
宋大耍爬起身来,也忘了穿衣服,拿起猎枪就出了门。他脚步快捷,行走如风,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来到了“呱嗒板子”的家。
屋里的情形宋大耍不看都知道,臭烘烘的,那种气味让人窒息。两盏马提灯烧得正旺,灯下的人正忘我地奋战着,眼睛都盯着手中的牌,闪耀着一种火焰。
锁子背对着门坐着,赢柱坐在他的对面,“呱嗒板子”站在赢柱的身边。此时此刻,锁子和赢柱已由朋友变成对手了,他们激烈地角逐着,看局势此时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赢柱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屋子里进了一个人,并且是一个愤怒得即将要燃烧了的人,可屋里人却谁都没有看到。
就这样默默的,宋大耍在门边用他那只唯一的手慢慢地举起了枪,他先把枪口对准了锁子的后脑勺,但他的手颤抖了。他又把枪口对准了赢柱的脑门,正要抠动扳机时,赢柱不知怎的突然抬起了头,见了宋大耍的枪口,赢柱嘴里尖叫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瑟瑟抖。
锁子也闻声站起身,回头看见宋大耍,惊叫道:“爹!”
在赢柱抬头的一瞬间,宋大耍就作了决定,他把枪口稍稍移动了一下,对准“呱嗒板子”,抠动了扳机……
枪声一响,“呱嗒板子”就慢慢地倒了下去,子弹是从她那因为吃惊而张开的嘴里射进去的,她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死了。
屋里一下子就乱了,锁子见自己的父亲像座山一般直立着,依旧保持着打枪时的姿势,那双昏花的眼睛却直盯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种空前绝后的失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锁子见父亲眼中的光芒一闪就不见了。
锁子似乎明白了什么,高喊了一声:“爹,你别死啊——”立即回转身抱住了父亲。望着锁子,宋大耍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就在锁子的怀抱里瘫软下去了,那支枪啪地摔到了地上,折了。
第二天,秃山下便多了两座坟茔。
自打“呱嗒板子”死后,赢柱家就散了。赢柱两兄弟整天不着家,家里便只剩下了“呱嗒板子”丈夫一个人。他有严重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天他一时熬不过,便用刀子把自己的肚子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刚割完就后悔了,便从炕上爬下来想找人救他,但他终于没能爬出屋去,死在了屋门后,弄得炕上地下全是血。他死后都好几天了,赢来才从外面回来,打开门往里走,一下子就被绊倒了,倒在自己父亲冰冷冷的死尸上,脸正碰到父亲那令人恐怖的脸上,吓得他嗷嗷乱叫,从此人就吓疯了。
“呱嗒板子”家散了,可屯子里的赌局却始终没有散,慕名前来找锁子赌钱的人络绎不绝,这使下决心不再赌的锁子感到十分烦恼。他怕自己最终抵挡不住别人的劝说,重返牌桌,如果那样,他该怎样面对父亲的亡灵啊!
那天,锁子从山上回来,见天还早,就在家里大洗大涮起来。在拆枕头时,锁子看见一个红布包从枕头里掉了出来,他奇怪地打开布包,现布包里装的全是钱,纸币中间还夹着一张有些黄的纸,原来是宋大耍记账用的账单。在账单后面,宋大耍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给锁子娶媳妇的钱。”锁子查了查,足有一百多元,他眼泪便下来了。
有了钱,锁子便决定远离这个赌窝,到一个没有人赌博的地方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只要那里没有赌牌的人就行。锁子曾听父亲讲过,雁子一到冬天就往南飞,因为南边的冬天很暖,于是,锁子便决定往南边去!
锁子做了好几锅窝头,把打来的猎物也都煮熟了,他把这些吃食包在一个包裹里,然后背上包裹、拎着水瓶就出了。出了屯子,他就一直往南走,这样一直走了十几天,一个很美的水边小城吸引了他的目光,留住了他的脚步。
锁子怯生生地走进了这座小城,找了一个很小的客店住下了。足足睡了一宿后,第二天起来,他精神充足地从客店走出来,背着那个包袱,慢慢地向小城深处走去。锁子想趁早晨清凉,好好地在城里逛一逛,先找一个能干活的地方,然后找一个住处,锁子边走边在心中构想着未来的生活。
就在锁子美滋滋地畅想未来时,一声熟悉的“卖豆腐啦!”突然让锁子心里一动,锁子顺着声音望去,便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站在豆腐摊边的人竟是赢柱!
锁子揉了揉眼睛,睁眼一看,赢柱已向他大步地走来了。自打赢柱的父亲死后,他俩始终没有见过面,如今在这异乡相遇,自然都十分激动。
“锁子,真是你呀!”好半天,赢柱才说了这么一句,熟悉的声音让锁子的眼圈儿红了。
“你不是去乌城了吗?怎么在这儿呀?”锁子抹了抹眼泪,奇怪地问赢柱。
“这不就是乌城吗?你以为你到哪儿了?”
“这是乌城?我可是走了十多天的路啊,我刚走到乌城?”
赢柱笑了,拉着锁子快乐地说:“你来了可太好了!这叫啥呀?这就叫缘分,懂不?”
锁子看了一眼豆腐摊,问:“你现在卖豆腐了?”
赢柱说:“我不卖豆腐咋整,玩又没本钱。”突然眼睛一亮,“这回你来了,日头可就出来了!这里人玩的可比咱们那里大多了,你要是上场,不出一宿,肯定会变成个大富翁的……”
锁子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你是说,这里的人也赌钱?”
赢柱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他顺口就说:“那当然了,哪儿不赌钱呢?”
锁子什么也不再说,把包袱往肩上拽了拽,转身就走。赢柱惊了,一把抱住他说:“你干啥去?”
锁子挣了几下也没挣开,便急了,说:“你别拽我,我得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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