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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初听闻这位仙者的传说时,将九重天她识得的神仙从头到尾过滤一遍,得出两个人,一是东华,一是三清四御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称太上老君。将年幼的夜华拒之门外的确像是东华干得出来的事,但凤九琢磨,东华不是个性喜给自己找麻烦之人,来此处讲学,此处有如此多烦人的女弟子,他从前不正是因为怕了纠缠他的魔族女子才弃置魔道吗?反倒兜率宫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着像是个很有情致的老头子,不过,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谷有如此多拥趸,倒是凤九未曾料到的一件事。
天色渐明,可见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颓岚峭绿,风雪中显出几许生气。
诸学子将陷阱暗道铺设完毕,喘气暂歇时,正逢相里萌幽幽晃进学堂,见此景愣了一愣。凤九瞧他的模样像是要开口劝说他堂妹什么,竖着耳朵朝他们处凑了一两步。
萌少果然向着洁绿叹了口气:“本少晓得你对那位用情至深,但他知几何,可曾上心?他年纪已够做你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你如此兴许还惹得他心烦,从此再不来我族讲学。”续叹一口长气又道,“其实他不来我族讲学于本少倒没什么,但母君届时若治你一项大罪,你兴许又会怪本少不为你说情。再则,本少前几日听说他在九重天已觅得一位良配,虽未行祭天礼,俨然已做夫人待,传他对那名女子极珍重极荣宠,甚至有同寝共浴之事……喂喂喂喂,你哭什么,你别哭啊……”
斜前方洁绿郡主说哭就哭,一点儿不给她堂兄面子。可惜萌少长得一副风流相,偏偏不大会应付女人眼中的几颗水珠子,全无章法地杵在那里。
凤九转个身抬手合住方才惊落的下巴,扶一处桌子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压惊:天上风流者原应推天君三皇子连宋,但就连连宋君也未传出与什么女子未行祭天礼便同寝共浴之事,退一万步,这种事即便做了也该捂得严严实实,倒是小觑了老君他老人家。乖乖,他老人家原来并非一个吃素的,太率直,太有本事,太了不得了。
凤九正在心中钦佩地咬住小手指感叹,耳中却听得洁绿郡主此时亦抽抽噎噎地放出一篇话:“你存心的,你私心恋慕着青丘的帝姬思而不得,才望天下人都同你一样一世孤鸾一人独守白头,尊上他那样的高洁,怎会被俗世传闻缠身,你说他如何如何,我一个字也不信。”话罢跺脚甩出了门。
凤九抬眼见萌少,他脸色似有泛白,方才洁绿一番话中青丘帝姬四个字她听得很真切,有些讶然,随即恍然。心道姑姑她老人家即便嫁了人依然芳帜高悬,盛名不减当年,如此偏远之地尚有少年人为她落魄神伤,真是为他们白家争光。但萌少他,同姑父比起来还是嫩了些,即便他有机缘到姑姑的跟前,姑姑也定然看不上他吧。凤九遥遥望向愣神的萌少,无限感慨且同情地摇了摇头,正碰见他转头向她瞟过来,视线碰在一处。
两人相视一瞬,萌少拎着前一刻还被洁绿郡主拽在手中的破图纸朝她招了招手:“九歌你过来,布置暗道陷阱之类你最熟。我看洁绿这个图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她既然作了打算做此机关,最好是来替课的仙伯掉进陷阱中三两日也出不来再无法替课方为好。你过来看看如何重设一下?”
这一声“九歌”凤九晓得是在唤她,她在梵音谷中借了夜枭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闺名正是九歌。萌少这个堂兄做得挺不错,被堂妹如此一通编派,却依然很为她着想,胸襟挺宽广。凤九捧着凉茶挨过去探头瞧了瞧他手中的图纸,不过是些粗糙把戏,可能害届时来授课的那位倒霉仙伯淋些水摔几跤吃些石灰,依她多年同夫子们斗智斗勇斗出来的经验之谈,上不得什么台面。
她手指伸过去独点了点讲堂那处:“别的都撤了吧,此处施法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连,再做个障眼法儿。我担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的一声落下,必定十天半月不会再出现在你我面前。”
萌少略思忖回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回去后怪罪……”
凤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虑此处挖一个深坑,下面遍插注满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就地将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当然比之先前那个法子,抛尸是要稍麻烦些。”
萌少拎着图纸半晌:“……那还是先前那法子本少觉得要好些。”
符禹山头石磊磊木森森,虽入冬却未染枯色,浓树遮阴,参差只见碎天。半空掠过一声仙鹤的清啸,和以一阵羽翼相振之声,一看就是座有来头的仙山。
太晨宫的掌案仙者重霖立在梵音谷的石壁跟前,万分纠结地叹了口长气。自两百多年前妙义慧明境震荡不安始,帝君每十年借讲学之名入梵音谷一次,将境中逸散的三毒浊息化净。帝君避着众仙来此谷,每一趟皆是他随扈照应,今次没有他跟着,也不晓得帝君他老人家在谷中住得惯否。
妙义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创世的神祇外没有几人晓得,它虽担着一个佛名,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破壳的鸡子化开后,始有众仙魔居住的四海六合八荒,而后在漫长的游息中,繁育出数十亿众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种孽根,不过百年,为数众多的凡世各自便积了不少以贪爱、嗔怪、愚痴三毒凝成的浊息。受这些厚重的浊息所扰,各凡世礼崩乐坏、战祸频、生灵涂炭,几欲崩塌。为保凡世的无碍,东华闭关七夜在天地中另造出一个世界,以吸纳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浊息,就是后来的妙义慧明境。几十万年如白驹过隙,因慧明境似个大罐子承受了世间一应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间始能呈一派宁和无事之相。
有朝一日若妙义慧明境崩塌,将是诸人神的万劫。
重霖窃以为,不幸的是,这个有朝一日其实三百年前就来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花了些时日将其补缀调伏,使一干神众在不知不觉中避过了一劫;更深一层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调伏其实只是将崩溃之期延续了时日,究竟能延到几时无从可考。且这两百多年来,慧明境中的三毒浊息竟开始一点点地朝外扩散,幸而有梵音谷这处不受红尘污染的洁净地特别吸引逸散的浊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费多少工夫先将它们收齐便能一次性净化;也幸而比翼鸟的体质特殊,这些三毒浊息不若红尘浊气那样对他们有害。
重霖扶着石头再叹一记。许多人误以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宫是在享着清福,当然,大部分时间他老人家的确是在享着清福,但这等关键时刻,帝君还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今日重霖在此叹气,并不只为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个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驾,明里同帝君论经,暗中实则在讨论着慧明境一事。他作为一个忠心且细心的仙仆感觉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两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许久,那么今日原定去梵音谷讲学兴许会耽搁。从前也出现过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境况,皆是以其他仙伯在这日代劳,于是他忠心且细心地传了个话至梵音谷中,临时替换一位仙伯代帝君讲学。今日他同宫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齐驾云来到符禹山巅,却瞧见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站在符禹山头上,正抬手劈开一道玄光,顺着那玄光隐入梵音谷中。
重霖觉得,虽然这梵音谷着实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两月间,一个法力高强的仙者以外力强开此谷才不会致其为红尘浊气所污,而今日为冬至,是安全启开此谷的第一日,但也不必着急。再说帝君向来不是一个着急之人,今日后的整两月他皆可自由出入此谷。但他老人家竟抛开尚做客太晨宫中的佛祖,不远万里地跑来符禹山,难道就为了能第一时间遁入谷中给比翼鸟一族那窝小比翼鸟讲一讲学吗?他老人家的情操有这样高洁吗?
重霖纠结地思虑半日不知因果,掉头心道,权当帝君这两年的情操越高洁了吧,同齐来的仙伯驾云回了太晨宫。
比翼鸟的宗学建成迄今为止已有万八千年余,据说造这个书院的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仅址选得好,学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书斋十数余合抱的这个敞院,院中就很有情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势的高低从院东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势间修砌出青石铺成的小台阶,拾级或上或下都种了青槐老松,夏日里映照在水中时,颇有几分禅意在里头。像冬日里,譬如此时,被积雪一裹,一派银装,瞧着又是一种清旷枯寂的味。
凤九原本很看得上这一处的景,常来此小逛,今日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徒带了昨夜誊抄的几卷经书,蹙眉沿溪而下。
一个时辰前她翘了茶席课溜出来寻祭韩夫子,因听闻下午第一堂课前,夫子便要宣布今年竞技可入决赛之人。她原本打算细水长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时间有限,那么只有下一剂猛药了。她当机立断:也许她翘课去巴结夫子可以见出她巴结他巴结得真诚,或许令他感动。她其实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来的仙伯嗖的一声掉进暗道里的风采,于是临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嘱咐他下学时记得将其中精彩处讲给自己听。
她自以为两桩事都安排得很适合,很稳妥,没料到平日里行踪一向十分稳定的夫子却半日找不见人影。外头风雪这样大,她四处溜达觉得越来越没有意,还一刻比一刻冷。遥望学塾的方向,不晓得代课的仙伯成功掉进暗道没有,若这位仙伯很长脑子没有掉进去,自己半道折回学堂中倒是能避风,但受仙伯关于她翘课的责罚也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觉得还是在外头待着。又觉得倘若不用讨好夫子,此时掏出火折子将袖中的几卷经书点了来取暖该有多好。话说回来,她抄了十卷,点上一卷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吧?
凤九正蹲在一棵老松树底下提着袖子纠结,肩上被谁拍了一拍,回头一望,小燕壮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对着自己水葱一般的一张脸,一边正反比画着,一边面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这么划一刀好,还是先这么划一刀再这么划一刀好?依你们妇人之见,哪一种划下去可以使老子这张脸更英气些?”
凤九表情高深地抬手隔空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个王字:“我感觉这样画下去要英气一些。”
小燕杀气腾腾地同她对视半晌,颓然甩刀和她同蹲在老松下:“你也感觉在脸上划两刀其实并不算特别英气?”忧郁地长叹一声,“那你看老子再蓄个胡子怎么样,那种络腮胡似乎挺适合老子的这种脸型……”
燕池悟的絮叨从凤九左耳中进右耳中出,她欣慰于小燕近来终于悟到姑娘们不同他好,是因他那张脸长得太过标致,但她同时也打心底里觉得,小燕要是有朝一日果真是络腮胡子,脑门上还顶一个王字,这个造型其实并不会比他今日更受姑娘们欢迎。
树上两捧积雪压断枯枝,凤九打了个喷嚏,截断小燕的话头:“话说你沿途有没有见过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在哪一处逍遥,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头讶然看向她:“你不晓得?”
凤九被唬得退后一步,背脊直抵向树根:“什,什么东西我该晓得?”
小燕烦恼地抓了抓头:“老子瞧你在此又颓然又落寞,还以为下学有一炷香,萌兄早就来跟你知会了这个事。”抓着头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你而言其实喜忧参半,你先看看老子这个成语用得对不对啊?你不要着急,老子一层层讲给你听。忧的一半是你设的那个暗道,该诓的人没有诓进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这个属于喜事范畴了,第二层再说,就是,他引那个谁谁进来的时候不留神一脚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顿了顿,容她反应,续道,“萌兄推测可能夫子土生土长,对当地的水路比较熟悉,也没有给你什么跑路的时间,半个时辰就从思行河里爬了出来,还扬言说要扒了你的皮。据萌兄分析他当时的脸色,这个话很有可能说得很真心。”话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还奇怪,既然你晓得了此事不赶紧逃命还坐在这里等什么,老子片刻前已经在心中将你定义为了一条英雄好汉,原来你是不晓得啊。”
凤九贴着树晕头转向地听小燕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遥望远处一个酷似夫子的小黑点正在徐徐移进,眼皮一跳,条件反射地撒丫子开跑。
跑的过程中,凤九思索过停下来同暴怒的夫子讲道理说清楚这桩误会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结果是她决定加把劲再跑快些。
世事就是这样的难料,此时不要说还能指望巴结上夫子拿一个入竞技赛得频婆果的名额,就算她将袖中的十卷佛经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只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时扒得轻些。
燕池悟追在凤九的后头高声提醒:“老子还没有说完,还有后半截一桩喜事你没有听老子说完——”眼风一斜也看到夫子迅移近的身影,担心方才朝凤九的背影吼的两声暴露了她的行踪,赶紧停步换个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两声,感到心满意足,自以为近日越懂得人情世故,进步真是不容人小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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