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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原本打的是个长久盘算,觉得以罗帕的身份被困在东华处,只需同他较量耐性,他总会有厌烦的一日将她放了,此种方式最温和稳妥,也不伤她的脸面。哪晓得东华要将她用来拭剑,她一向晓得他说到做到。本来八荒四海这些年挺清闲,难得起什么战事,他有这个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突然想起他应了魔君燕池悟的战帖,明日怕是要让苍何大开一场杀戒,顿时打了个哆嗦,一个猛子扎起来,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床的半空。思考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决意今夜一定要潜逃出去。
为了不惊扰东华,凤九谨慎地自始至终未现出人形。想要破帐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为一块罗帕却太过柔软,撞不开及地的纱帐。低头瞧见东华散在玉枕上的银,一床薄薄的云被拦腰盖住,那一张脸无论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罗帕的身姿,除了启开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么法术助自己逃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变回原身的同时捏一个昏睡诀施给东华,但不被他现也着实困难,倘若失败又该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阵,夜深人静忽然胆子格外大,想通觉得能不丢脸固然好,但丢都丢了,传出去顶多挨她父君一两顿鞭子,长这么大又不是没有挨过鞭子,偶尔再挨一回,权当是回顾一番幼时的童。想到此处,胸中一时涌起豪情,一个转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样,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轻点在东华额间。他竟没什么反应。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这样就成功,果然凡间说的那一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些来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还是有些幽凉,又是一向阴寒的太晨宫。凤九撩开床帐,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东华,权当做好事地将他一双手拢进云被中,想了想,又爬过他腰际扯住云被直拉到颈项底下牢牢盖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来的长长黑同他的银缠在一起,怎么也拉不开,想着那法术也不知能维持多久,狠狠心变出一把剪子,将那缕头剪断,不及细细梳理,已起身探出帐帘。但做久了罗帕,一时难得把握住身体的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带倒了床前的屏风,稀里哗啦一阵响动,东华却还是没有醒过来。凤九提心吊胆一阵,又感觉自己法术很是精进,略有得意,继续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门。
迈出门槛,忽然想起来一事,又郑重地退后两步,对着床帐接二连三施了好几个昏睡诀,直见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气泽已漫出宝蓝色的帐帘,连摆放在床脚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昏昏欲睡,才放心地收手关了房门,顺着回廊一拐,拐到平日东华最爱打时间的一处小花园。
站在园林中间,凤九长袖一拂,立时变化出一颗橙子大的夜明珠,借着光辉,匆匆寻找起当年种在园中的一簇寒石草来。
若非今夜因为种种误会进入太晨宫,她几乎要忘记这棵珍贵的寒石草,根茎是忘忧的良药,花朵又是顶级的凉菜作料。当年司命去西方梵境听佛祖说法,回来的时候专程带给她,说是灵山上寻出的四海八荒最后一粒种子了。可叹那时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只狐狸的模样待在东华身旁,一介狐狸身没有什么荷包兜帽来藏这种子,只能将它种在东华的园子里头。还没等寒石草开花结果,她已自行同东华了断因缘离开了九重天,今日想来当日伤怀得竟忘了将这宝贝带回去,未免十分肉痛,于是亡羊补牢地特地赶过来取。
寻了许久,在一个小花坛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长在一簇并蒂莲的旁边,她小心地尽量不伤着它根茎地将它挖出来,宝贝似的包好搁进袖子里,忙完了才抬头好好儿打量一番眼前的园林。当年做侍女时,被知鹤的禁令框着,没有半分机会能入得东华御用的这个花园,虽然后来变成一只灵狐,跟在东华身边可以天天在这里蹦跶撒欢儿,但是毕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别,那时的世界和此时又有些差别。
凤九眯着眼睛来回打量着小园林。园林虽小却别致,对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别的院子隔开,另两面砖砌的墙垣上依旧攀着菩提往生,平日里瞧着同其他圣花并没什么不同,夜里却出幽幽的光来,花苞形如一盏盏小小的灯笼,瞧着分外美丽,怪不得又有一个雅称叫明月夜花。园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红叶树,旁边有一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座白檀枝丫做成的六角亭。她叹了一叹,许多年过去,这里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偏偏,又是一个回忆很多的地方。
凤九并不是一个什么喜爱伤情的少女,虽然当初思慕东华的时候偶尔会喝个小酒遣怀排忧,但自从断了心思后就不这么干了,连带对东华的回忆也淡了许多。今日既到了这么一个夙缘极深的地方,天上又颇具情调地挂了几颗星子,难免触一些关于旧日的怀念。凤九有点儿出神地望着白檀木六角亭中的水晶桌子、水晶凳,惊讶地现,虽然自己的记忆在对付道典佛经上勉勉强强,几百年前的一些旧事却记得分外清楚,简直历历在目。
其实当凤九刚从十恶莲花境中出来,得以十二个时辰不拘地跟着东华时,这个园子里头还没有这座六角亭。
彼时适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着热得慌,爱在荷塘的孤船上顶两片荷叶蔫巴巴地近水乘凉。东华瞧着她模样很可怜,便在几日后伐了两株白檀树,特地在水上搭起座亭子,下面铺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白水晶隔水,给她避暑乘凉。她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上头的时候,觉得十分舒适,又觉得东华十分能干。后来现东华的能干远不仅于此,整个太晨宫里燃的香都是他亲手调的,喝的茶是他亲手种的,连平日饮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亲手烧制的,宫中的许多扇屏风也是他亲手绘的。她在心里默默地盘算,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眼光实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觉得倘若能够嫁给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开销,十分划算,就更加开心,并且更加喜爱东华。
她的喜爱执著而盲目,觉得东华什么都好,每当他做出一个东西,她总是第一个扑上去表达敬佩和喜爱之意,久而久之,东华也养成了毛病,完成一件什么东西,总是先找她这只小狐狸来品评。因为有无尽的时间,所以做什么都能做得好。凤九偶尔这么想的时候,觉得这么多年,东华或许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日着实稀松平常,她翻着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边想着还可以做些什么将东华骗到手,一边有些忧郁地饿着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饿,越饿越忧郁。头上的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东华手中端了只白瓷盘在她面前落座,瓷盘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浆的糖醋鱼,似有若无地飘着一些香气。
东华搁了鱼,瞟她一眼,不知为何有些踌躇:“刚出锅,我做的。”
此前,她一直愁将来和东华没有什么共同言语,因他济的那些她全不济,没想到他连她擅长的厨艺都很济,总算是找到同为高人的一处交集,终于放下心。她有些感动地前爪一揖跳上他的膝盖,又腾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点儿糖浆,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这么个吃法,缩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长舌头,一口舔上这条肥鱼的脊背。
舌头刚触到酱汁,她顿住了。
东华单手支颐,很专注地看着她:“好吃吗?”
她收回舌头,保持着嘴贴鱼背的姿势,真心觉得,这个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难吃啊。突然记起从前姑姑给她讲的一个故事,说一个不善厨艺的婚娘子,一日心血来潮为丈夫洗手做羹汤,丈夫将满桌筵席吃得精光后大赞其味,娘子洗杯盘时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来尝,才晓得丈夫是诓她,想博她开心,顿时十分感动,夫妻之情弥坚,被传为一段佳话。
凤九一闭眼一咬牙,风卷残云半炷香不到将整条鱼都吞了下去,一边捧着肚子艰难地朝东华做出一个狐狸特有的满足笑容以示好吃,一边指望他心细如地察觉出自己这个满足笑容里暗含的勉强,用指头蘸一点儿汤汁亲自尝尝。
东华果然伸出手指,她微微将盘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东华顿了顿,她又腆着肚子推了推,东华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汤汁的鼻头上,看她半天:“这个是……还想再来一盘?今天没有了,明天再做给你。”
她傻傻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汤汁里蘸,他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刚才尝了,”他皱了皱眉,“很难吃。”看着她,“不过想着不同物种的口味可能不一样,就拿来给你尝尝。”下结论道,“果然如此,你们狐狸的口味还真是不一般。”
凤九愣了愣,嗷呜一声歪在水晶桌子上。东华担忧地说:“你就这么想吃?”话毕转身走了,不消片刻又端了只盘子出现在她面前。这回的盘子是方才的两个大,里头的鱼也挑顶肥的搁了整一双。凤九圆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盘鱼,嗷呜一声爬起来,又嗷呜一声栽倒下去。
此后,每日一大早,东华都体贴地送过来一尾肥鲤鱼,难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么难吃的水准。凤九心里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东华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驳了他的面子,他面上虽瞧不出来,全闷在心里成了一块心病,又委实愁人。但老是这么吃下去也不是办法,东华对她的误会着实有点儿深。
一日泰山奶奶过来拜访,碰巧她老人家也有只灵宠是只雪狐。凤九很有心机地当着东华的面,将一盘鱼分给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尝了小半口,顿时伸长脖子哀号一声,一双小爪子拼命地挠喉咙口,总算是将不小心咽下去的半块鱼肉费力地呕了出来。
凤九怜悯地望着满院子疯跑找水涮肠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东华,眼中流露出“我们狐狸的口味其实也是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为了你”的强烈意味。座上添茶的东华握住茶壶柄许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来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特别。”凤九抬起爪子正想往他的怀中蹭,傻了片刻,绝望地踉跄两步,经受不住打击地缓缓瘫倒在地。
又是几日一晃而过,凤九被东华的厨艺折腾得掉了许多毛,觉得指望他主动现她的真心实属困难,她须寻个法子自救。左右寻思,而今除了和盘托出再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她已想好用什么肢体语言来表述,这一日就要鼓起勇气对东华的肥鲤鱼慷慨相拒了。不经意路过书房,听到无事过来坐坐的连宋君同东华聊起她。她并不是故意偷听,只因身为狐狸,着实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将两只前爪举到头顶,半掩的房门后,几句闲话已经轻飘飘钻进她的耳中。
先是连宋:“从前没有听说你有养灵宠的兴,怎的今日养了这么一只灵狐?”
再是东华:“它挺特别,我和它算是有缘。”
再是连宋:“你这是诓我吧,模样更好的灵狐我不是没见过,青丘白家的那几位,灵狐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你这头小红狐有什么特别?”
再是东华:“它觉得我做的糖醋鱼很好吃。”
连宋默了一默:“……那它确实很特别。”
一番谈话到此为止,房门外,凤九忧郁地瞧着爪子上刚摸到的掉下来的两撮毫毛,有点儿伤感又有点儿甜蜜。虽然许多事都和最初设想的不同,东华也完全没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这个情形,像是她对他厨艺的假装认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那,若此时她跳出去,告诉他一切都是骗他的……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不如就让它继续美好下去。虽然再坚持吃他做的鲤鱼,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可又有什么关系,就当是提前进入换毛季了吧。
没想到,这一坚持,就坚持到了她心灰意冷离开九重天的那一夜。
凉风袭人,一阵小风上头,吹得凤九有了几分清醒。虽然三万多岁在青丘着实只能算小辈中的小辈,但经历一些红尘世情,她小小的年纪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为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几多欢笑几多遗憾,讨自己开心的就记得长久一些,不开心的记恨个一阵子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遥道,得自在法门。从前在太晨宫,其实不开心时远比开心时多许多,此情此景,最终想起的都是那些让自己怀念之事,可见这个回忆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她就是好的。
两三步跃到六角亭上,试了试那只许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却觉得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舒适。她记得东华时常踞在此处修撰西天梵境佛陀处送过来的一些佛经,那时,她就偎在他的脚边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胧美态,孤零零挂在天边,与烙饼摊卖剩的凉饼也没什么分别,其实并没什么看头。她不过借着这个由头装一副乖巧样,同东华多待一些时辰。他的叔伯们是怎么诓她的伯母和婶婶的,她清楚得很,想着等自己能够说话了,也要效仿她两个有出息的叔伯将东华诓到青丘去,届时她可以这么说:“喂,你看这里的星星这么大,凉凉的,一点儿不可爱,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弹指一挥,这句有出息的话终归是没有什么机会说出口。
夜到子时,不知何处传来阵三清妙音,半天处捎上来一轮朗朗皎月,星子一应地沉入天河。她撑着腮,望着天边那一道清冷的月光,轻声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回过神来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摇摇头笑了一笑,那句话被悠悠夜风带散在碧色的荷塘里,转眼便没影儿了,像是她坐在那里,从没有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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