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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那段时间我们抓到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还会放回去,”她便垂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目光仍旧停在赵亦晨的眼里,“后来发现那些被抓了又放回去的孩子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么被打断腿,要么坏了脑袋。所以后来都不敢再放,尽量把他们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再帮他们找家人。”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她掌心还覆在舒服地眯起眼的拉布拉多嘴边,偏首望向窗外,视线越过重重旧楼,浅灰色的眼仁里映出远方的天际最后几片橙色,“不过人手不够啊。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失踪人口数据库,有些孩子找不着家,就只能送去福利院,或者干脆我们自己带着。光是我这里就收留过好几个。”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渐深的夜色,赵亦晨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听说您还留着那些孩子的照片。能看看么?”静坐几秒,吴丽霞站起身,走向卧室。拉布拉多连忙爬起来,紧紧跟着她的脚后跟。一人一狗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本厚重的册子。“你是想找什么人对吧?”扶着膝盖在茶几边坐下,她抬头问他。相互交叠的十指略略收紧,赵亦晨迎上她的目光,简短而郑重地颔首,面色平静如初。“她叫许菡,是我妻子,已经过世了一年。”他说,“有些事情我想查清楚。我怀疑她小时候在曾景元的团伙里待过一段时间。”得到答案的吴丽霞点点头,不再追问,“许菡这个名字我没有印象,如果她真的在这个团伙待过,可能用的也不是真名。”她将手中的册子放上茶几,推到他面前,“你找找看吧。”他道谢,拿起册子翻看。是个活页文件夹,用报纸包了封面,保存完好,塑料膜内页里的纸张边角早已泛黄。翻开第一面,顶部便是一张女孩儿的照片,底下则记录着姓名、性别、年龄、收养时间、去向以及其他信息。他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女孩儿身上。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小小的个子,穿着不大合身的袄子和棉裤,两条羊角辫被梳成紧梆梆的麻花辫,身形僵硬如这两条辫子,挺直着腰杆坐在客厅里一张孤零零的椅子上。她瘦削的脸上五官清秀,却面无表情。弯弯的眉毛底下是一双清黑的眼睛,淡漠而平静地望着镜头。胡珈瑛。看清女孩儿眉眼的瞬间,赵亦晨便认出了她。预料之中的事,大脑却依旧有一两秒的空白。他视线下滑,扫向照片下方的资料——姓名是丫头,骨龄测出不超过十四周岁,自称十二岁,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被吴丽霞收留,对家庭情况毫无印象,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凌晨偷偷跑出家,失踪。盯着“失踪”两个字看了许久,赵亦晨没有吭声,也不再翻动册子。吴丽霞起身打开了客厅的顶灯,灯光投向纸面,被塑料膜托起一层刺眼的反光。她坐回茶几旁,见他半天没再动作,便忍不住瞅瞅他,“怎么了?”把册子调转一个方向,他递给她看,“这是您收留的第一个孩子?”“对,我按时间顺序排的。”仅仅瞄了一眼,吴丽霞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抓这姑娘费了点劲,她当时把我脚脖子都给割坏了。”说着还弯下身子拉了拉裤脚,“喏,还留了道疤。”“她胳膊上有没有一块狗咬伤的疤?”“有。”她从他的问题里摸清了大概,稍稍抬高眉毛,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她就是?”赵亦晨的手机恰巧在这时震动起来。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陈智。“抱歉,接个电话。”赵亦晨站起身走到窗边,划动屏幕接通了电话。“小陈。”“赵队。”陈智那头有点儿嘈杂,依稀听得见车来车往的声音,“这事儿我觉得得跟您说一下。两个小时前有通接警电话,说是江湾大桥那边有人跳桥自杀。是个女的,我们把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我看着她长相眼熟,就确认了一下,结果是王绍丰的女儿王妍洋。”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迟疑,“而且我们还没来得及通知家属,张检那边的人就下了通知,要把消息暂时封锁。您看这……”没再接着说下去,陈智静下来,像是要等赵亦晨回应。王妍洋不仅是王绍丰的女儿,还是省内某位高官的儿媳。她身份敏感,跳桥自杀的消息要被封锁,并不奇怪。怪就怪在,第一时间办这件事的是省检察院的检察长张博文。联系上午从魏翔那儿得到的消息,赵亦晨已经心中有数。“不用急,听张检的安排。”他告诉陈智,“小魏在不在你旁边?”“诶,他在。”“你把电话给他,我交代他一件事。”“好,您等等。”陈智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些,扬声喊道:“魏翔——”电话那头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魏翔的声音:“赵队?”“你找个理由去趟检察院,带句话给张检本人。”将另一只手拢进口袋,赵亦晨低下眼帘,看向窗户下方那盏路灯。飞蛾扑闪着轻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灯罩。半秒不到的停顿过后,他掀动双唇,声线微沉:“告诉他,如果要找周楠,我知道她在哪里。”市区暮色方起的时候,九龙村唯一的学校刚刚下课。沈秋萍牵着儿子方海阳的手,慢慢走出学校砖砌的围墙。婆婆孙孟梅走在她身旁,另一边跟着的则是沈秋萍的侄子方东伟。这所学校只有一栋教学楼,还是栋老旧的危楼。统共两名教师,一个教小学,一个教初高中。孩子们不分年级,聚在一起上课。已经快要立冬,夜晚来得早,村里前两年通了电却没有修路灯,有的家长便会来接孩子放学,免得他们贪玩,夜里碰上山猪。孙孟梅时不时左右看看,再偷瞄一眼沈秋萍。见她一直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偶尔同方海阳说几句话,才悄悄松了口气。孙孟梅知道这两天有城里的记者来采访这儿的老师,因此来接孙子的时候总是一颗心高高吊起来,生怕沈秋萍撞见记者,说些不该说的话。可怕什么来什么,她们刚走出学校几步,候在外头的女记者便带着摄影师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停在他们跟前,视线在四个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沈秋萍眼里:“您好,我是本地卫视的记者,来采访乡村教师的,请问能耽误您一点时间,请您说说对李老师的印象吗?”沈秋萍一愣。孙孟梅慌慌张张地正要阻止,就听见她点了头答应:“好。”赶忙掐她一把,孙孟梅冲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用当地的土话提醒她,“你别搞些有的没的!不然回家阿华又打你!”转眸看了看她,沈秋萍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抬手指了指学校教学楼前的旗杆,勉强支起嘴角对女记者笑笑:“我们就到那边谈吧。”然后又捏了捏方海阳的手,弯下腰细声细语交代他,“先跟奶奶一起等一下,妈妈很快就来。”她说的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方海阳张口,答得也是脆生生的普通话:“好,妈妈快点。”摸摸他的脑袋,沈秋萍领着女记者和摄影师往旗杆那儿走去。他们逆着人群走,身边经过不少嬉闹的学生,吵吵嚷嚷,尖叫着打闹。女记者趁着嘈吵不断,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走到沈秋萍身旁,小声道:“沈秋萍,我是市刑警队的警察徐贞。”心下一惊,沈秋萍触电一般扭头,却见对方依然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她因此收起脸上惊讶的表情,朝着旗杆的方向望去,同样将声线压低,小心翼翼地问她:“是赵队长收到我的信了吗?”徐贞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我们在联系你的家人,但他们搬了家,又去了外地打工,很难找到,还需要时间。”迎面跑来一个正扭着脑袋与同伴打闹的孩子,一不小心撞进了沈秋萍怀里。她神色恍惚地扶稳他,等他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旗杆底下。徐贞示意她一块儿坐到神奇台边,指挥身后的“摄影师”程欧打开摄像机。“请问您贵姓呢?”她拿出笔和本子,好似普通的记者,神色如常地开始提问。两手交握在膝前,沈秋萍不自觉地抠弄了一下拇指,“我姓沈。”“沈小姐。请问您觉得李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他人很好,教孩子很认真,也很用心。”搜肠刮肚地找出几个形容词,她咬了咬嘴唇,余光瞥见不远处孙孟梅伸长脖子往这儿张望,便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口吻近乎哀求地小声开口:“求求你们,一定要帮我。”徐贞低头在硬皮本子上写下采访记录,不露声色地颔首,嘴上却只继续问:“听说李老师已经来这里教书十年了,您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我来这里差不多两年,李老师就来了。”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悄悄揩去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泪,沈秋萍压下不住涌上嗓子眼的哽咽,“读了大学出来的老师,一开始听不懂这里人说话,也不习惯乡下的生活。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仅能听,还能讲。一眼看上去和这里的人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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