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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温馨的场景倏然改变,青瓷花瓶碎落一地,茶花瞬时枯萎凋零,幼小的兄弟俩被两个粗壮的内官强行抱走,徒留?妃栗栗危惧,哭天不应叫地不灵。
朱棣悲愤填膺,想要开口叱骂内官,竟觉无法声,欲冲在近前保护母妃,怎奈身体好似被怪力定住,任凭他如何使力,脚步却是半分也移动不得。诡异的一幕出现,正悲泣着的?妃猛地回身,以一种忌惮而又震恐的眼光瞪视着他。这眼神何其熟悉,叫他一时联想起那些被他下令诛徙的囚徒,哪一个不是这般惊恐万状的神色?
两股黑气氤氲而生,从他身后霍然腾起,似被无形之力驱动控制着,朝着?妃笼罩而去,黑烟迷蒙间,她状貌甚是痛苦,双目缓缓流下血泪,直至黑雾完全将她吞噬不见……
朱棣潜意识虽知自己身在梦境,内心的痛苦却丝毫不减。恍惚之间,依稀听到妙弋切切呼唤的声音,他终于从梦魇中醒来,贴身睡袍早已汗湿,只见妙弋满目忧虑地俯低在他身侧,正为他擦拭额上的汗珠。他如释重负,将她手腕攥在胸前,声色低哑地道“我又梦到母妃了……她满眼是血地看着我,她也在责怪我……”
妙弋惜护揽抱着他,柔声安慰道“怎么会,她是你娘亲,即便在梦里也是疼爱你的……许是近来你的压力太大了。”
朱棣回抱住她,深深叹息。他忽而想起一事,隔着锦帐传唤三宝,对他吩咐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出宫督监大报恩寺修筑进程,务必在本月内竣工。”
三宝领命退下,朱棣仍觉未交托尽然,正想重唤他入殿,被妙弋开口劝止,“三宝精细稳重,四郎交代的事,他定不负使命,夜已深,还是早些安歇吧。”
朱棣困倦不已,可一旦入睡又会陷入噩梦,他蜷身偎贴在妙弋怀抱,像是鳞伤遍体的斗兽寻到了一个安暖的所在。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稀仿佛嗅到安神香沉郁绵长的香韵,一双软玉般温柔的手轻揉摩按在他颅顶诸穴,他顿觉轻松适意极了,眼神迷离地看了看身旁的妙弋,安然入眠。
三宝果然不负所望,大报恩寺赶在月末前落成,虽外围仍有扩建工程,却不影响永乐帝后驾临观游。外界都道这座恢弘壮观,金碧辉煌的皇家寺院是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所建,殊不知宝殿内供奉的乃是永乐帝生母,?妃娘娘的金身塑像。
妙弋随朱棣同至宝殿,惊见神坛之上的秘密,只觉一阵惶惑,以至迟缓了拜礼。但见朱棣虔敬跪地,焚香叩拜,她才缓过神,紧随在侧朝金像恭行大礼。
“今日,是母亲诞辰。”朱棣声音极低。
难怪他会破天荒地辍朝一日前来,早先为了维稳,他接纳阁臣建议,尊孝慈高皇后为生母,如今却在大报恩寺内悄然供奉起?妃来,若事有败露,该如何服众?她有太多疑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朱棣觉出她的静默,回见她神思忧郁,知她心之所惧,遂道“不必担心,此地为皇家禁苑,闲杂人等不得内进,更无人敢泄露出去。”
妙弋素来知晓?妃在朱棣心目当中的位置,金身塑像业已落成,且正从享寺院香火,而今唯有趋从与认可,才能合乎他的心意,可她又怎能违背本心,牵强附会?只将真话说与他道“世上无不透风的墙,陛下又能隐瞒到几时呢?天下人皆知马皇后才是陛下生母,?妃无端受此殊荣,实为措置失宜。”
朱棣憱然不悦,形于颜色,背对了她,压抑地道“谁才是我的生母,你岂会不知?做得这皇帝,却连亲生母亲都不能相认,我实难心安!”他因情绪激动,肩头微微起伏着,语气却仍隐忍克制,“你该与我同德一心,而非谏臣一般自以为是地劝诱我该如何做。”
妙弋定定看着朱棣孤冷的背影,有些茫然失措,他几乎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次因供奉?妃一事,却是真的动怒了。
“四郎,臣妾并无对?妃不敬之意,她是四郎的母亲,也是臣妾的母亲。可是……若她泉下有知,必定不愿越礼僭分,授人以柄。”妙弋如是说。
“够了!朕自有分寸。”朱棣愤而道。二人良久无言,只闻单调的木鱼声充斥宝殿,过了半晌,他才又冷声道“皇后先行回宫吧,朕想在此处多与母亲呆会儿。”
妙弋俯身再拜?妃金像,默然退出宝殿。她心烦虑乱,也不乘凤辇,只带了盈月和几个近侍行出戒严的寺院。山门外,忽有一人欲近前参拜,禁军立时拦阻防范,妙弋听那问安之声极为熟悉,朝来人细看去,果是天澈。她忙令禁卫退下,唤他走近说话。
入京居于皇城禁苑后,妙弋便鲜有机会再与他碰面,她曾嘱咐高炽延请他入东宫詹事府就事,也听闻他尽心辅佐太子,在东宫幕府中极有威望,未料今日在山门外重遇,倒颇有些惊喜。
天澈随在妙弋身旁,沿肃静的街路慢慢走向一处歇脚长亭。他边行边感慨地道“大报恩寺戒备森严,我原想在寺内拜望姐姐,却连寺门都未能踏入。”
妙弋笑了笑,问道“洛儿,你怎的不在东宫詹事府,特来此地寻我,所为何事?”
天澈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已离开詹事府,如今入了天界寺,专事与各藩属国,外夷僧侣交流佛法,研习经文。”
妙弋不解道“可是太子待你不好?”
说话间,长亭已在面前,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毡毯,走入亭中。此间早在帝后巡幸大报恩寺前便已布置停妥,桌椅器具尽覆上杏黄织锦缎料,陈列皆为皇室御用之物,所设茶酒果品更是一应俱全。天澈立在妙弋座前,肃然回道“太子礼贤下士,深得人心,离开东宫是我的决定。当年爷爷曾告诫我两件事,不可回京,不得入仕,而我却一再犯忌,实在于心难安。姐姐,终归是拂了你的好意,洛儿特来向你谢罪了。”说罢朝她躬身长揖。
妙弋见他言辞恳切,必是拿定了主意,遂道“人各有志,强求不来,若有一天你改变了想法,一定记得告诉姐姐。”
天澈将头一点,眼中是一如继往的明朗赤诚,妙弋对他极为悯恤,有心替他铺路搭桥,奈何高位厚禄并不在他心上。她顿了顿,将酝酿在心的私念对他说道“我打算向陛下进言,重审你爷爷当年的案子,或许可以为韩氏一门的后裔子孙减免连坐之罪。”
天澈感激在怀,化为疏朗的一笑,继而婉言拒却道“多谢姐姐美意,重审改判的事还是作罢的好。姐姐向陛下陈请,陛下定然会满足姐姐一切意愿,但新朝执政未稳,人心尚有浮动,若在此时为早年间的犯官平反,难免有更改太祖高皇帝诏命,违背祖宗成法之嫌,我不愿姐姐再为我的事徒增烦扰。”
他坚辞不允,所言又极通情达理,妙弋只好依他,暂抑救赎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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