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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上的雨声淅淅沥沥入耳,琬宁坐到窗下,近身将灯罩取下,挑了芯子,待室内亮上几分,又给重新罩上,似是想起什么,腼腆笑问一句:“大公子,今年上元节如无事,您带我去看灯好不好?”
成去非这才想起这一事是早应下的,只是因各种事绊住,竟迟迟未曾兑现,遂道:“你还没忘此事,倒确是我食言,”他回望着她温驯安静地坐在窗前,想了想方调转话锋,“眼下有一人想见你,我明日送你过去。”琬宁怔了怔,问道:“烟雨姐姐?”
“不是,”成去非朝她走来,立于她眼前,琬宁被他毫无预兆地托起了下颌,不得不仰面同他对视,成去非默然看她半日,慢慢松开手,略作一笑:“是阿灰要见你。”
琬宁自然诧异:“顾公子要见我?”她转瞬间意识到似为不妥,眉梢微拢,不觉间又拧成一股愁绪,“大公子,顾公子为何要见我?”成去非却道:“琬宁,你为何从不问我,这一回发生的到底是何事?我为何会死而复生?这些时日又在忙于何事?”
“大公子回来就好了,其余事,我想,大公子向来有自己的分寸,我知与不知,并不要紧,”琬宁朝他微微一笑,“不过,倘大公子想说给我听,我便认真听,倘是不想说,就不说。”
成去非叹气,手指在几上叩着:“你这么懂事,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
只是这样的懂事,莫名让他忽觉一缕心酸,他撩衣坐了下来,轻轻抚着她脸颊:“当日来刺杀我的,正是阿灰一手布置,我这些时日所忙碌者,也正是要解决当断未断的一些事。”
如此言语,道的突厄,琬宁惊怵地望着他,小脸登时煞白一片,全然不能回神,成去非神情如常:“这其中的事,一时半日说不清,这本是男人之间的事,不该你知道,但事到如今,他要见你一面,我替你应下来,我想你也不会拒绝。”
琬宁肩头轻颤,双手慢慢绞作一处,低首道:“既是大公子和顾公子之间的事,为何要见我呢?”她忽就想到方才他审视她的目光,又自联想起先前那一回她为他束腰时,提及烟雨所送之墨,他便是这样的眼神,还有,同样的动作……彼时的一刻,她心底是不豫的,这恰也解释了刚才的那一瞬中,她为何有种惘然似曾相识之感,琬宁这方品出些其他的意味来,复抬头望着成去非,“大公子为何又要那样看我?”她说罢眼眶便热了,“大公子明知我心底……”琬宁一时凝噎,别过脸去,满心涌痛。
成去非捉住她一双手,轻轻展开,低声诉说:“并非如你所想,我承认那一回是我的错,只是这一回,我在想,我的小娘子当被男子爱慕,也当被人呵护如珍宝,他是有识之人,我却不是。”
琬宁闻言,心底恸倒,慢慢转脸伸手覆在他唇上,含泪摇了摇头:“大公子不要再说了,这世上真拿我当珍宝的人,早已不在了……我无需人拿我当珍宝,因我已有珍宝。”
一番话刮得人脸面清泠泠地痛,成去非望着她的目光柔软异常,却也只是无声点了两下头,将她揽在自己滚烫的胸口间,外头的雨声紧了一霎——
秋风杂秋雨,夜凉添几许。
雨一夜未止,天色仍盘亘一团乌黑,琬宁病秋成例,不知醒了多少回,又不敢妄自动弹恐扰了成去非清眠,睁着一双眼怔怔怯怯听外头隔一个时辰便隐约传来的打更声,自己倒仿佛大雾里迷了路一般在一片黑暗里沉沉浮浮,直到成去非起身了,她方得一点倦意,窝在枕间模糊睡去,待她宴起时,懒得去问时辰,由着婢子们侍候着梳洗、用饭,耗去许久,才拈起前几日的女红,想要做上几针。
“娘子,大公子回来了,他人就在门口,请娘子出来同他一起去见个人。”不知几时,四儿拿了件秋氅进来,琬宁心头砰砰乱跳一阵,放下手中活计,抚了抚心口,穿好了氅衣,方随四儿出得门来。
外头明显比昨日又冷上几分,檐下睡莲缸中漾着水花,一枚还透着绿意的梧叶萧然飘至肩头,风一过,又不知吹向何方了。
成去非果在门口的马车中等她,伸手将她扶上来,等她坐定,便把她双手放入自己袖管中,问道:“冷么?”琬宁羞涩一笑:“不冷。”口中虽如此说,神色到底有些惶惶。成去非望了望她头上摇曳的那支金钗,随着车身的行驶,间或折射出灼灼的华彩,那正是他事先吩咐过下人的,此刻就在她鬓间兀自玉立着,他不觉腾出一只手来替她正了正这金钗,道:
“你无须思虑过多,只当送他一程,真计较起来,你是欠他一份人情的。”
琬宁不觉抓紧他袖管,抿了抿唇,俯身将脸面埋向他膝间,任由他一路在自己头顶摩挲着青丝,直到马车停住,成去非先行下车,小心将她抱下,上下打量她两眼,方紧了紧她那氅衣领口,道:“有人带你进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冷风直灌,冷雨拂面,成去非朝早在此等候的狱卒打了个眼风,那人忙道:“娘子请随我来。”琬宁方行几步,知道他定在目送自己,又依依回首看他一眼,却见他神色平静如水,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琬宁心头沉甸甸的感觉便去了些,随即跟着那狱卒踏入了她并不陌生的牢狱甬道之中。
行走半晌,真的进到牢狱深处,便同嘉平末年的记忆勾连至一处了,湿冷腐坏的空气中,琬宁只觉每行一步都行的如此艰难,直到狱卒在前面止住了脚步。
牢锁的声音再度传来时,顾曙已听到微不可闻的莲步,就在他耳畔次第绽放,他整了整衣裳,在抬眼同琬宁对视的刹那,像寻常那般对她露出了一缕温柔含蓄的笑意——
犹如从未砥砺风霜。
他轻轻启口:“贺姑娘,你来了。”
琬宁怔怔望着他肖似兄长般柔和的神情,一时竟只觉心碎,缓缓委了委身子:“顾公子,我,我来看看您。”
一豆昏黄灯火,忽曳了两下,他那映于墙壁的身影便也随之飘忽不定,扭曲了一阵,犹如皮影戏中的鬼魂剪形。琬宁不由仰面看了看后面高墙上那扇狭小的窗,一枝半绿的榆树条子斜斜插进少许来,正随风轻晃,顾曙顺着的目光也望了过去,一笑道:
“时令至秋,想必鸡笼山上,草木已慢慢凋败,”他略作回想,是了,再兼这风风雨雨,定是吹得一副凛凛冽冽光景。面上潲过随风入窗的几点雨意,他方回神,“过去这些年,这样的秋雨,我不知经了多少,风冷蒹葭,雨洗清秋,做什么都觉甚好,那时全然不见苦楚,如今不过零星落面,倒觉得寒冷得紧。”
二十几载光阴往来,可将河变路,将桥化崖,将芙蓉花变断肠草,最后一次风雨,足以将此生余韵浸没,此刻便已是暮年。顾曙面上并无悲戚,眉头且都是舒展的,嘴角噙的丝缕笑容,无比纯粹,他的站姿也依然端正优雅,这一切,并不负他身为四姓子弟的贵重身份,亦不负当年那端庄清丽女子的谆谆教诲。琬宁却听得只觉心底某处被摧折了一下,低声问道:
“顾公子,您为何要如此?我本以为,你们之间都是很好很好的……”
顾曙微微一笑,语气还是那样温柔:“贺姑娘,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没什么可说的,窃国者诸侯,偷盗者孤囚,这也是极公正的事情,这件事的对与错,不再重要,请姑娘不必多念。”
琬宁默默点了点头,静静望着他,努力莞尔:“顾公子,我很早前便看过您注释的《老子》,很喜欢,有些句子尚都记在心里的。”她的泪水再忍不住压眶而出,扑簌簌直落,以致于视线朦胧间,她未看到他两颗春夜般的眼眸中掠过的一线惊诧欣喜,他也许会明白,他曾施与于她而言可贵无价的温暖,她无以为报,也断然再无机会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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