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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后,麻油店里没有客人,甄朱坐在阴暗的,弥漫着浓郁的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油气味的铺子角落里,身下是张小竹椅,手里拿了本千字文。
她偶尔抬头,透过门板的空隙,正好可以看到对面走来经过的路人。
上回她往徐致深手心写字,写的是简体,所以被他讥嘲为错字连篇。
现在使用的繁体字,其实她认识,只是除了少数常见的,其余一时写不出来。手里的这本千字文,破破烂烂,上头记满了陈年老账,原本被拿来垫短腿桌角,甄朱取了出来,没事正好可以学,低头翻着书的时候,听到外头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抬头,见白姑进来了,她看了眼甄朱,往后堂走去,嘴里嘀咕了一句:“这也看不上,那也不点头,还等着人来接回去,想当少奶奶呢!可惜没这个命!”
甄朱知道她是为前几天的事还在怪自己。
那天麻油铺里来了个妇人,进来两只眼睛就盯着甄朱,先是头脸,再是腰臀,又掀她裤腿要看脚,一看就是媒婆。
她回来才这么些天,媒婆就已经来过几拨了,但介绍的男方,白姑大约都瞧不上眼,去了也就作数,还被白姑在背后讥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这个媒婆,白姑却异常热情,果然,媒婆一开口,就说对方是邻县开大当铺的,知道麻油店薛家女儿的事儿,也不嫌弃她是哑巴,只要能生养,就娶过来当小。
白姑和媒婆热情招呼着的时候,甄朱把油壶砸在了媒婆脚边,媒婆和白姑两人裤子都沾了一腿的油,跳脚个不停,媒婆气哄哄走了,白姑知道小姑子不肯从婚,晚上等薛庆涛从榨油坊回来,把事情跟他说了,原本是想让男人帮自己向小姑子施压,没想到他闷了片刻,冒出来一句“那人都过了半百,能当我爹。徐家给的钱,养我妹子足够了,不用你多操心”,把白姑气的不行,这几天看见甄朱就没好脸色。
甄朱装没听到,等白姑“啪”的掀开帘子扭进了后堂,继续低头记字,没片刻,听到对面又起了脚步声,这回来的人,却是斜对面布庄里那个名叫金生的伙计。
金生上过塾学,能写会算,站柜台,生的也眉清目秀,镇上不少有闺女的的人家常来打听他的事。从甄朱回麻油铺子的第一天起,金生就时不时往对面看,渐渐借故串个门,和甄朱也算熟了。这会儿进来,他手里拿了本书,有些不敢看她,眼睛盯着油腻腻的柜台,耳根子泛红,把书递给她,说道:“你那本千字文太旧了,上头还好些墨迹,字都看不清。这是我从前读过的,比你那本要好,你要是有不认识的,我也可以教你。”
……
徐致深回乡,转眼已经大半个月了。到了月底,这天应邀去临县出席了一个新式政府委员会的成立典礼,回来后骑马在田间路上,感到有些口渴,正好附近是徐家的一个田庄,于是带着王副官进去歇脚。
田庄管事老张头是徐家多年的老人儿,看见三爷转了过来,殷勤接待,徐致深歇完出来,老张头送他到了庄子口,王副官牵马过来,徐致深正要上马离开,岔道上飞快地扭来一个肋下夹着把长雨伞、媒婆打扮的老妇人,打听去兴隆镇的路。
老张头热心指点了一番,说这里离兴隆镇很近,不过几里路,又问了一句:“老妹子这是要去做媒?”
媒婆笑露出一只大金牙:“可不。就镇上薛家麻油铺子里的姑娘,老哥知道不?有个客人出手阔绰,那是一心求娶,说只要我能做成媒,就给十个袁大头哪!”
老张头自然知道薛家那姑娘就是东家里从前三奶奶的事,看了眼边上的三爷,见他神色冷淡,怕惹他厌恶,赶紧拂了拂手,打发媒婆走。
媒婆却留意到了一旁的徐致深,两只眼睛立刻发亮,上下打量着他:“哎呦,这是哪个府上的公子?好人才!贵庚几何,说了亲事没?不是我夸口,这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大户小姐……”
老张头赶紧打断了媒婆的话,撵走了人,陪笑:“三爷别计较,僧道尼媒,混饭吃的,没脸没皮,就剩一张大嘴,上顶天,下戳地。”
徐致深望了眼媒婆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问道:“家里在镇上,有没有铺子?”
老张头一愣,随即点头:“有,一个药铺,没什么赚头,大爷早两年就说给关掉,只是老太太要开着,说只要不赔,就经营下去,方便十里八乡人看病抓药,也是积德。”
徐致深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我去药铺瞧瞧吧。”
第50章红尘深处(八)
川西多山地,到长义县这种地方,更无汽车车道可言,回来后徐致深一直以马代步,纵马往兴隆镇的方向,很快就将路边行走的媒婆抛在了身后,半柱香的功夫,镇口在望。
镇子不大,但因为是附近十里八乡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十分热闹。徐致深骑马入镇,副官紧随在后。
镇上三流九教,什么人都有,但却难得见到像徐家三爷这样的骨子里仿佛也透着精神劲的,加上今天出席正式场合,穿了军服,腰束皮带,脚蹬皮靴,更是鹤立鸡群,沿途经过,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很快就找到了位于镇口的药铺,下马跨了进去,那个掌柜在徐家也做事多年,见过小三爷十年前的模样,自然更知道三爷最近死而复生返乡的事,他进去,副官一报身份,立刻认了出来,急忙让座上茶,自己带着伙计在一旁陪话,毕恭毕敬。
因是午后,这会儿药铺里没什么人,徐致深就坐在大堂里那张原本给人把脉号病的条凳上,让掌柜和伙计散了,照旧去做事,说自己只是路过附近,因口渴,过来歇个脚而已。
小三爷忽然从天而降,掌柜原本有些忐忑,以为他是来查账,和大爷一样想来关店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解释,又见他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不像大爷,难得过来,过来就百般挑剔摆谱,彻底松了口气,叫伙计散了,自己依旧在旁,殷勤地陪着说话。
徐致深和掌柜闲话了几句,喝了几口茶,看了眼外面黄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几个好奇聚过来往里探头探脑的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麻油铺薛家,最近有没有动静?”
掌柜一愣。
他自然知道薛家姑娘大半个月前被东家送回来了的事,忽然听小三爷这么问了一句,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想必是怕薛家心怀愤恨,借机在背后造谣生事,辱没了东家的名望,便靠了些过去,回道:“三爷放心,那天东家送来的礼,不止镇子,十里八乡的人都看在眼里,没有不夸东家厚道的,薛家自己也老老实实,并没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出来。何况薛家那姑娘,也不是就这么养在了家里没人要。就这么些天,听说已经来了好几拨的媒婆,要是嫁了出去,又得一笔彩礼,街坊都羡慕,说薛家赚了不止两重彩礼钱了。”
掌柜见三爷神色淡淡的,哦了一声:“都是些什么人家来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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