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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两年多不见,万百户看起来似一下老了十岁,鬓角已出白,神情愁苦。听梅锦还叫自己舅父,慌忙摇手道:“不敢当这样的称呼,夫人叫我贱名便可。”
梅锦让他坐下去,道:“无妨,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我也叫惯了。舅父什么进的京?”
万百户面上露出局促之色,沉默片刻,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再次朝梅锦跪了下去,道:“李夫人,承蒙您今日还肯叫我一声舅父,我便斗胆开这个口了。实不相瞒,我从云南赶到京城,为的就是我那个不肖的外甥。并非我替他说话,他虽自小是刺头,到处惹是生非,只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他自小丧父,缺乏管教,这才误入歧途,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朝廷没有追究亲族,我已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别的奢望。他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我也万万不该再来烦扰李夫人你的。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如今他就要问斩,我来,是想求夫人,能否为我疏通关系,让我在他临死前见上一面?若夫人肯助,万通感激不尽!”说完双泪长流,朝梅锦磕头。
梅锦急忙再次将他扶起,道:“万舅舅,你大约还不知道,皇帝惜才,本有意赦免长青让他为朝廷所用。只是长青自己决绝求死,这才被打入死牢的。”
万百户大吃一惊,双眼继而放出希望光芒,焦急道:“李夫人!求求你了!想法子再最后帮他一帮!他性子拗,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
梅锦道:“万舅舅,你稍安。等我丈夫回来,我与他商议,看能否安排你进去见他一面。”
……
午前李东庭归来,梅锦把早上万百户赶过来请求帮忙的事说了。李东庭沉吟道:“也好,我们再推迟几天离京。我去安排下。”
梅锦微笑道:“多谢你了。”
李东庭握了握她手,旋即转身匆匆出去。
次日傍晚,一直忐忑等着消息的万百户被叫了过去,得知李东庭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允他入天牢见裴长青,万分感激。梅锦亲自送他过去,自己留在外头,目送他被牢头带入。
万百户出来时,双目通红,泪流满面,朝梅锦磕了个头,哽咽道:“孽障!孽障!他既求死,遂了他心意便是,我就等着替他收尸,也算全了这辈子的舅甥情分。只是辜负了李夫人你的一片心意!”说罢掉头,抹着眼泪脚步蹒跚离去。
天色暗将下来,夜色渐渐笼罩住了马车。随行等了许久,始终没听到车里的梅锦下令回去,便试探着上前问了一声。却见车门被推开,梅锦探身出现,下了马车后,让随行再等片刻,自己提了个篮子,往里而去。见到方才引万百户进去的那牢吏,请求再让自己进去。见对方露出犹疑,微笑道:“我只是进去说几句话就走,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牢吏知她身份,略迟疑,便道:“里头腌臜,小人领夫人进去吧。”
梅锦点了点头,随着对方进去,最后来到羁押着裴长青的那间单独囚室。牢吏打开锁,梅锦让他送一盆温水来,牢吏应了,很快送了过来。
……
裴长青又黑又瘦,头凌乱打结,面上冒出寸长乱髭,仰面躺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浑身肮脏,变得几乎让梅锦无法相认。
他仿佛睡了过去,梅锦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依然闭着眼睛。
梅锦也没叫他。只是取了块帕,蘸水绞干后,来到他边上,蹲下去,替他擦去面上沾着的尘泥血污,又擦过双手,最后要替他擦脚时,地上的裴长青终于睁开眼睛,缩回了脚,低声嘶哑着喉咙道:“不敢脏了你的手。李夫人请走吧。”
梅锦将他脚搬了回来,放进水盆里,一边替他洗着,一边低声道:“长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不待他答,自己接道,“那晚你很迟才回,我已经睡了,你进门后,蹑手蹑脚地躺到了靠墙的一条长凳上。我到此刻还记得清清楚楚,长凳太短,放不下你的腿,于是你佝着腰身。只是即便这样,小腿和脚还是挂在外面。然后你又从凳子上爬起来,大约想悄悄看下我的样子。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当时应该被我吓了一大跳,睁大了眼睛……”
“……就是那会儿,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样子。你的眼睛很明亮,看起来很干净,让我印象深刻。我称赞你时,你有点不自在,露出羞赧的表情。长青,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你生出了亲近之感。我觉得你就像一块璞玉,没有好好雕琢的璞玉。倘若有人能对你善加指引,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青,我很抱歉,当时作为你妻子的我,并没有很好地尽到内助的职责。”
裴长青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双目定定望着头顶。
她的手不断擦洗他沾满干涸泥血的脚。渐渐地,皮肤上的肮脏被洗掉,露出几处划破了的伤口。
梅锦将他脚拿出来,端开水盆,用帕子擦干水迹后,从篮子里拿出一双鞋,替他穿了进去。
“我们夫妻一场,我连一双袜也没曾给你缝过。到现在,虽然你我缘分已绝,但在我心里,依然把你当弟弟般看待。这是我替你做的一双鞋。上次来见你,原本就带了过来。只是你不见我,我也只能带回去。这回我带它过来。你若不是那么恨我,那就穿一回吧,算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是我针线不好,你多担待些。”
裴长青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只是目中渐渐似有水光闪现。
“长青,我知你不在意身后名。诚然,身后名确是空虚。只是,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之分。从前我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当你不再是懵懂少年,你会历练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男人。我到现在还是这样希望。所以我又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告诉你这一点。当然,人各有想法。倘若你觉得现在唯死才是获得解脱的唯一法子,我也尊重你的意愿。只是我会很失望,就像从前,你曾令我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的那样。”
梅锦慢慢站了起来,注视着地上的裴长青,道:“地上那个篮子里,除了些吃食,还有一份纸笔。我丈夫特意又去求见了皇帝。将才难求,皇帝应允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愿意活下去,那就拿出纸笔写下罪书,狱吏会代你转呈上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明日我便回云南了,希望日后阿茸再向我问及你时,我能告诉她,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看她,再给她买一包糖糕。”
梅锦说完,转过身掉头离去。
躺在干草堆上的裴长青肩膀渐渐战栗,忽然坐了起来,脱下脚上那双针脚并不十分齐整的鞋,紧紧抓在手上,宛如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狱吏,匆忙跑过来查看。见状,叹了口气,示意狱卒不必干扰,各自悄悄而去。
梅锦从牢里出来,心情微微沉重。走向马车时,忽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立在马车边上。知道是李东庭来接自己了,心里一暖,快步朝他走去。
李东庭迎她而来,接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
马车朝前行去。李东庭觉到她手微凉,要脱自己身上外氅给她披,梅锦摇头,自己钻到了他怀里取暖。
李东庭笑了起来,紧紧抱住主动投怀送抱的妻子,低声问道:“事情都好了?”
梅锦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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